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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花出走

2024-04-15公司动态

像个急于逃离恶作剧现场的小孩,28岁的小花拎起包夺门而出,防走失的儿童手表已充满电,还有两身衣服、一个快递缓冲气泡袋——她的玩具。

她一路偷笑,进了那辆藏在树荫下的车,可当车沿江西赣州山村的颠簸山路启动,她蜷缩在车门旁,不敢露出半个头来。

那是9月16日,小花逃婚了。

出走时,小花躲在车里不敢出声。 高敏 摄

二级智力残疾的她,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,但她清楚,太阳即将落山,再晚点,父亲就要回家来了。父亲想将她嫁人。从广州赶来阻止婚约的姐姐小梅,一次次与他吵得不可开交。最终,姐姐决定带她离开。

高铁出发前,小梅拉黑了父亲,本来约定好迎娶小花的陈锐锋一连发给小梅12条信息,带着14个“恨”,她没回一个字。

对小梅而言,这不是一场解救,而是无可奈何的逃离。过去,姐妹俩留守在家,后来小梅外出念书,与妹妹渐行渐远;现在,她的命运再度与妹妹的捆绑。

对峙

小花逃离的家,隐蔽在山中。

司机常常需要留神寻觅,才能找到公路上那个狭窄的路口,上山、蜿蜒盘行至半山腰,路窄到开不上后,再走段土路,便是她家,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。周边二十来户人家零散缀在山坳中,基本只剩老人和务农的妇女。

花的家在山坳之中。本文图片除特殊说明 均为 陈灿杰 摄

小花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,结束上一段婚姻回到父母家已有七年,在家的每个今天过得几乎和昨天一样——天蒙蒙亮,她便起床洗衣服,不到一米五的身板提着水桶,一晃一晃;随后到家旁两小块地种菜、喂鸭,她走得飞快,大半截脚趾顶在拖鞋外,沾着泥;母亲做饭时,她静静坐在小凳上,给柴火灶生火。

她的弟弟小卫说,小花像个小孩,要他帮忙买的打火机(用来生火)、洗衣服的肥皂、蚊香,买来后不许他碰,“护食一样”。她最爱看动画片,尤其是教数字、拼音、认字的,能抱着平板看一下午——她8岁的儿子现在学的也是这些,不过孩子在前夫家,母子几乎没见过面。

这几年,断断续续有人上小花家谈亲事。“(条件)一般的我都不接受”,她父亲罗昌富说,男方要么太老、年近半百,要么是有残疾,直至谈到同乡的陈锐锋一家。

陈锐锋35岁,他父亲在镇上开了间理发店,他初中辍学后和母亲一起到工地做日结小工,一天挣一百七十块,“最起码还是有饭吃的”,他说。但今年媒人介绍的两个对象让他接连失望,一个衣服穿反了,月经血粘在裤子上也没换;另一个像是哑巴,都不搭理他。

“没有残疾,脑子又好用(的女方),说(媒)都不要去说”,他母亲陈庆丽把自家谈亲的被动归咎于在镇上没房、没车。

这两家今年3月第一次见面,罗昌富觉得陈家收入稳定,儿子四肢健全;陈家也中意小花,“她看着干活就勤快。”没多久,陈家办了订婚宴,给了61200块聘金。按计划,还有169000块彩礼等她出嫁再补上。为了迎接未来儿媳,陈庆丽提前去银行取了现金,钱码在塑料袋里,藏在家里腌菜的空坛子。

陈庆丽提前去银行取的彩礼

陈庆丽特意问过医生,“笨”这事会不会遗传,“医生说也不一定”,她想,小孩生下来,“好是他的命,不好也是命”,她听天由命。

十年前,陈锐锋结过一次婚,这段婚姻仅维系了两年半。女方有癫痫,需长期服药,没法备孕。夫妻感情不错,他会帮妻子洗衣服,他和父母吵架的话,妻子也会护着他。

但他一家觉得照顾癫痫病人实在遭不住,她在家随时可能发病,人一倒、口吐白沫、眼珠直翻,她下个楼梯或者吃顿饭,家人都得盯着,“我妈就把她退回娘家了”,陈锐锋说,他一开始舍不得,好几次跑去找她,惹得她家人都烦了。后来他也看开了,“反正迟早都要送(回去)。”

陈锐锋仅与小花见过几次面,搭过几句话,心里觉得两人般配,“反正她就老实这一点,带起来好带。”

但小梅不能接受妹妹再次出嫁。

得知妹妹再次订婚的那天中午,她打电话给父亲,没接通,到晚上终于通了,没说几句,她情绪已经失控,她哭、她闹,耳朵被自己吵得硬生生发疼,父亲重复说着“他们家人很老实”,到最后,他说烦了,只一句“那就留在家里一辈子好了”,对话归于沉默。此后,婚约来回拉锯半年,小梅以断绝父女关系相逼,收效甚微。

9月9日,陈锐锋准备带小花去镇上买几身新衣服,小梅在坐火车赶回家的路上,在微信上骂他把妹妹当生育工具,要是带走妹妹,她就报警,如果两人结婚,还要告他重婚罪——小花还未离婚。小花前婆家曾提过办离婚证,罗昌富说至少得赔1万块,对方只答应给5千。这事僵着不了了之。

那天陈锐锋拉黑了小梅,独自离开,他母亲没想到这门婚事这么麻烦,问了罗昌富好几次:“你能不能做主?”

等小梅赶到家,她与父亲已无话可说。小梅的弟弟妹妹们并未插手此事,中专毕业的三妹目前在广州做服务员,仅从小梅口中了解了这门婚事的大概经过,但工作忙碌的她对此“爱莫能助”;弟弟小卫今年刚考上大学,他怕插嘴的话,只会让父亲更加恼怒;最小的妹妹还在镇上读高二,甚至不知道家里已闹得不可开交。

2013年,小梅成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,罗昌富还因此很“有面儿”,现在他巴不得当初把钱烧了,“读书,都读了什么书?”

“自己人告自己人。”9月10日晚。吃完饭的他叩下茶杯,挖苦说有人要闹事,都摆到桌面上了,自己脸都丢光了。一旁的小梅只是听着,但没理他。

彼时,距小花出嫁还有6天。“谁都阻挡不了,”罗昌富说。

初婚

妹妹第一次出嫁时,小梅和多数亲戚一样,觉得小花找个好点的人家、不用干活,也算条出路了。

2015年五一假期、新郎接亲的前几天,20岁的小花总是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,一个人默默抠手、抠她随地捡的树枝,有时她躲在楼顶上,悄无声息。姑姑陪她睡了好几晚,“时刻盯着她,怕她跑出去”,小梅说。

所有亲戚友邻赶来,人群围着小花转。那或许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主角。一个看着她长大的阿姨差点哭了,小梅听她说,小花从小最受冷落,常站在角落,不敢和弟弟妹妹分好吃的。

整场婚礼小花没笑过一次,“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。”在小梅拍摄的视频中,换上婚纱的妹妹坐在梳妆台前,圆嘟嘟的脸上还透着青春期特有的红晕,眼神却忧伤地瞥向别处,显得心事重重,人们安慰她说,“不要怕,嫁过去会好的。”随后,新郎张文辉背起她走向婚车。

24岁的他身着西装,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。因患有神经纤维瘤病(一组良性的周围神经鞘膜肿瘤,有较高遗传性),他的左臂长了多个瘤体,左手厚肿得难以握拢。

为了治病,父亲张茂忠带他跑过全国多个医院,至他初一辍学,仍是求医无望,便放弃了。他在家里无事可做,上街捡过几个月空瓶,嫌丢人也没再坚持。结婚前不久,他才在一个物流公司找到一份跟单员的工作,月薪两千多。操办整场婚事花的十三万,基本是父亲在工地打工攒下来的。

刚到婆家,小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连倒杯水手都在抖。那时小梅正读大学,每次放假都会去看小花,她觉得妹妹在“很努力地去做一个大人结婚该做的”,但始终拘谨。

事实上,她几乎什么也做不了。婆家有洗衣机,她不会用;做饭靠煤气灶,不需要她生火,有次她独自在家,想做饭却弄得满屋子煤气味儿;要是没叫她吃饭,她甚至不会走出房间。

看着小花成天在屋里呆坐,张文辉给她买了刺绣,但她不会绣。夫妻俩话很少,她高兴了会应几声,有时又像害怕似的躲着他。

小花的一些行为,也让婆家难以理解。她会把刚洗好的衣服、被单、包括家里的东西扔了,说多少次都没用。

更让人头疼的是,她总闹离家出走,还会偷钱坐摩的回娘家,但她不懂算钱,也不太认路,十块、一百塞过去,下了车没能到家的话,就继续流浪。

后来,婆婆张翠萍和她出门买菜、逛街时,不敢让她走在自己身后,否则一眨眼人就不见了,“我上一下厕所、守住这个(房)门,她都会走。”

即便怀孕大着个肚子,也没有妨碍她出走。有次张翠萍叫了四个亲戚,算上她一家找了一整天,才在一个ATM机旁找到小花,隔天人又走了。她给小花买过手机,但小花不爱接,接了也说不清自己在哪儿。

张翠萍问小花为什么要走,“她说怕他(张文辉)的这只手,觉得很恐怖。”但张茂忠觉得她是想回娘家,他记得有次带她回家,她一看到妈妈就哭了。

母亲李春燕让她别再走了,万一被车撞了流产,“痛就在你身上,没人能替你。”说完教她走丢了怎么打电话。

小花生下儿子后,除了喂奶,小孩基本是张翠萍在带。她怕小花再走会带上小孩,之后去买菜,她都抱着小孩,将小花反锁在家。但小花仍会瞅准机会离开,2017年,她出走了半个月才被找到,张茂忠将她送回了娘家。

弟弟小卫说,小花第一次出走时,张文辉写过承诺书,“他说会一直陪着她”,但后期婆家找人没那么上心了。对此,张文辉的说法是,他与父亲平时都得上班,实在没精神再找了,“只要她不乱走,现在都还在这里(他家)。”

两家于是不再往来。仅一次,小孩4岁那年,小花偷家里钱买了箱牛奶、还有橡皮擦、铅笔,想去看自己的孩子,但婆家搬家了,她在楼下站了半天,还是邻居通知到张翠萍过来的。

当时小孩一听妈妈来了,急着跟过去。一见面,她蓬头垢面,手粘着土。“他根本就不信”,张翠萍说,小孩躲在自己身后,她把他推去妈妈那边,想让两人牵手,他一下把手抽走了,被训了了几句才肯牵。之后,他很少再问妈妈的事了。

“躲猫猫”

“这次嫁出去小花过得好不好我不敢说,要靠她自己的命。”罗昌富说,这两年小花走得少,懂事了一点,“再有小孩应该就不会走了。”

为了应对小花出走,陈锐锋的母亲提前和工地老板说好,人娶回来,就带着她一起上工地扫地,“有事做她就不会走。”但小梅觉得,妹妹嫁过去只会重蹈覆辙:生完小孩继续出走的话,“男方的家人就不会找了。”

“找她实在是太辛苦了,我不想再继续经历这一切。”小梅说。

在她的记忆里,妹妹十岁左右就玩起了“躲猫猫”,喜欢跑去附近亲戚家,但不敢敲门,只是默默站在门口、或躲进牛栏猪圈、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,里边黑漆漆一片,一般得找一两天。

妹妹之所以要躲,小梅猜她是被母亲数落活没干好,就想逃去亲戚家。逢年过节,他们都会给她好吃的,“她可能就会想,是不是天天在那里都是这样的待遇。”

14岁起,她越跑越远。哪怕只是摘个菜、捡个柴火,家人稍不留神,她已消失在丛林深处、独自穿梭在山脚下的公路,乃至离家十三公里的镇上、医院、公园躺椅上。等被找到时,她已饿得奄奄一息,浑身脏臭。

“她每一次的出走都把家人弄得身心俱疲。”高中放学的周末,小梅经常满大街骑车、挨家挨户地问妹妹的下落,一见电线杆,条件反射般去贴寻人启事。大学时,她好几次在警察局看监控看到半夜,再赶回学校上课。

反复寻人,让小花的奶奶有些懊悔当初救活了这个孩子。她记得,小花刚出生时小得像只猫崽,是她用米浆一点点把她喂大的。但每次小花走丢,她总是第一时间拄着拐去派出所报警。小花第一次出嫁,她还惦记着曾帮忙找回小花的人,送了份荷包肉过去。

也正是在结婚后,小花的出走变得更为频繁,“基本一两个月就有一次”,小梅说。那时她已上大学,要是妹妹一周内没找到,她就得请假回去找人。她给妹妹买过两部手机、至少四个带定位的儿童手表,基本没撑过半年就丢了。她甚至还考虑过在妹妹的手腕植入一个定位器。

小花现在用的儿童手表

那几年,找妹妹这件事像在小梅心里“埋了一颗手榴弹,随时都会爆炸。”如果家里白天打来电话,她第一反应是惊恐,因为那多数意味着妹妹又走丢了。有个中秋夜,仍和父亲在街上找人的她,有些绝望地告诉自己:“上辈子我们一定都欠了她的,现在必须还。”

找到人,罗昌富气得动手打她。他问她为什么要走,她不吭声,父亲就把她反锁在家,但之后门都被她拿螺丝刀撬了。有次他找了条链子绑她两只脚上,“她走到外面就不好意思,可能就不走了”,没几天她也撬掉了。他恨不得跟派出所要副手铐把她铐了。

“反正生了这样的人都是受苦。”罗昌富说,他在镇上家具厂打工,没能耐找个人看着小花,要是天天去找她,他不饿死,其他几个小孩也饿死了。

每当小花去地里干活、喂鸭子,住在上坡的奶奶总会搬个凳子坐在门口,留神小花的去向,但这几年,坡下的树长高了,她看不清了。要是许久没见小花的踪影,她就拄着拐去找她。

在小梅的日记中,她多次记录了家人的苦衷。2017年4月妹妹出走的第九天,她写道:“骑车回家时,远远看见母亲握着锄头站在水田中央向她微笑,但能看出她的虚弱,她问了找人的进展,说话的力气像是从她单薄的身子挤出来的。说完,她继续翻田插秧,土翻得很浅。”

“如果我没有看到她这个画面,也许我会责备她把小花嫁掉了……在我没有能力照顾小花之前,我知道我没有权力阻挡她(指母亲)做这些事。”

那时小梅骑车在乡间水泥路上,见不到什么人,只是满眼的绿,山、田、菜园,都是绿的,妹妹在绿色的山里长大,在绿色的四月好几次出走,但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下一个四月。

而妹妹一再地想要离开,小梅觉得她是想以此引起父母的关注,从而对她的爱多一点,“她虽然智力有残疾,但对爱最为敏感。”

偏爱

1994年小梅出生后,罗昌富和妻子为了躲计划生育跑去了广东,他在工地干活,妻子在租屋等生孩子。小梅听家人讲,小花可能是在工地出生时缺氧,或者喝奶粉喝太浓把脑子“烧”坏了。

罗昌富把小花送到老家给母亲带,又把小梅带出来了一段时间“避风头”。加班时,他把小梅留在工地旁的小卖部听收音机,有次她在按摩店迷迷糊糊睡着了,老板娘还和罗昌富开玩笑,“你家小孩要不要了?”在他同样无瑕顾及的老家,他的牛被牵走了,瓦房顶被捅了。

罗昌富坚持要个男孩,他给小花取了和小梅一样的名字,“蒙混”成只生了一个女儿。两人之后都由奶奶带着,要是村里“计生”查得紧,还得让她们到其他亲戚家寄养几天。

自小,小花看着就比同龄人更加瘦小、黝黑,上小学时牙都没长齐。各种家务自然轮到比妹妹大两岁的小梅头上,但稍有差错,如不小心打翻一个盐罐子,她都可能挨骂。

“我爷爷奶奶重男轻女观念特别重”,小梅说,她和妹妹的留守生活少有开心的事,只记得舅舅曾买给她们一大包饼干,两人藏在阁楼里,再偷偷爬梯子上去分着吃,吃到最后饼干已经潮掉了。

平时去学校,早上6点天还没亮,小梅就已做好饭带着妹妹出发,两人得走一小时路,翻过一座山、过条河才能到校。小花学不进去,上课时总是畏畏缩缩坐在椅子上,但一下课,她就可以到处疯跑、和朋友有说不完的话。小梅记得,那是妹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,倒是自己辅导她功课被气哭了好多次。

升到小学三年级,连名字都写不好的小花被学校劝退了。小梅记得,新学期开学那天下着大雨,她透过教室窗户,看到妹妹捧着盒饭坐在校门口前廊,头发淋湿了。当时校长从窗外路过,她想喊住他让妹妹继续上学,但最终没有勇气开口。

那时,村里计生的查处力度有所松缓,罗昌富和妻子回老家生下第四个孩子,是个男孩,之后又生了个女儿。一家人靠他一人在工地挣钱养活,过得很是窘迫,小梅难得一次主动给父母提要求,是因为衣服实在太短了想换套新的,但也没能实现。

但在弟妹的成长中,小梅俨然成了“半个母亲”,放假后忙着带小孩,早上一边做饭,一边给他们喂奶粉,学习的同时操心着换尿布、洗澡的事。相较之下,小花在家有些边缘,“她和家里人都不太亲”,小梅说,只有最小的妹妹和她亲些,不过等小妹长大些,她会和小妹争新衣服穿,小妹就不爱和她玩了。

小花觉得,只有父亲是爱她的,她好几次告诉小梅,“妈妈爱你,爸爸爱我。”但在婚约冲突的不断升级中,她开始躲着父亲,等他去上班了才敢走出房间;他吃饭时她不敢上桌,独自一人坐在厨房的柴火垛旁,母亲盛饭过去她才会吃。

而在村里,小花几乎没有朋友。她唯一一个玩得要好的同学,因为父亲病逝,早早就和母亲去了外地。另一个朋友小风住她家附近,两人喜欢结伴去捡柴,但小风去镇上读初中后,她们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。

事实上,小风也有智力障碍,她的父亲王守仁说,小风是遗传了母亲——她“有些疯癫”,谷子割得乱七八糟,还经常离家出走。她上次出走是在8年前、一家人刚拍了张春节全家福的时候,那次他找了她二十天,彻底放弃。

“欺负”

小梅与父亲的对抗中,始终有个他们难以面对的心结。

小梅上初二时,有次周末回家,母亲在检查小花的内裤,她不确定上面是血迹还是湿了,情绪有些激动地埋怨小花不该乱跑。隔天,小梅骑自行车带妹妹去了医院,再由奶奶陪她检查。小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拼命踩着单车,怕赶不及上课。

当澎湃新闻记者问起此事,李春燕则不愿再提及,只说当时人跑了没抓到,“(医院检查)结果就是没有被欺负。”一旁的小花默默听着这件事,小梅看向她,她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到了,傻笑着将眼神瞟开。事隔多年,当初的检查报告也已遍寻不得。

小花再次被察觉可能受到侵犯,是因婆家怀疑小孩并非亲生。她2015年5月才嫁到张家,但产检显示的怀孕时间却对不上。据她8月14日做的四维彩超报告单,当时她的胎儿大小符合孕23+周,即怀孕超5个月。

同年12月11日小孩出生,体检通知单显示,小孩6斤4两,五官未见异常,适应能力及行为正常。

但除此之外,张文辉一家没有提供其他证据,也没有做过DNA亲子鉴定。

小梅记得,妹妹出嫁前一个月走丢过一次。婆家早期对产检起疑时,母亲紧忙把她叫回家,试图让她问出事情原委。小梅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问,从脱衣服、裤子、再到侵犯的细节,妹妹眼神惊恐,最终勉强拼凑出了经过:在乡里的一条公路上,一个骑摩托的男人主动和她搭话,把她拉去路边一间废弃的房子后实施了强暴。

隔天,小梅骑车带着妹妹指认现场。每隔一段路、一个路口,小梅都会停下车和妹妹一一确认,两人顶着酷暑找到天黑,妹妹仍讲不清确切地址。

考虑到小孩已经好几个月了,小梅的父母劝婆家把孩子留下来,对方没有反对。张茂忠表示,儿子结婚前,他一家就为神经纤维瘤病的遗传性担忧,“小孩不是亲生的,我们也没有特别在意,不然亲生孩子还会遗传两个人的毛病。”

但谁也没想到小花会再次怀孕。

2017年,张茂忠觉得再无精力看管小花,决定将她送回娘家时,却不慎导致她在车站走丢,半个月后才将她找回并送了回去。到家后,小花告诉李春燕,她在婆家所在县城的一户人家过夜时,被一个男的“欺负了”。没过多久,李春燕发现她月经停了。即将大学毕业的小梅又一次被叫回家,带妹妹去镇上的医院堕胎。

李春燕有些恼火地说,张家不愿出面处理此事,“留着(肚子里的小孩)干什么他又不要。”而张茂忠和罗昌富两人,在采访中都没有明确表态说这是谁做的决定,只是互相推诿。

妹妹进手术室时,小梅在走廊上独自等待着,只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压抑。做完手术,妹妹因为麻醉还没醒来,小梅惊慌地摇了几下她的头,她才虚弱地睁开眼,她们看着彼此,都没有说话。

那时,小梅整个人都快崩溃了,妹妹承受着身体的伤害,她同时承受精神上的。

在罗昌富眼中,报警的希望不大。他有些无奈地说,“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(侵犯了她),要告都不知道告哪一个。”除了证据缺失,小梅还担心报警事情在村里传开,会影响家人的生活,她的内心陷在矛盾中,“我害怕见到真相,害怕进一步还原增加痛苦,另一方面,又因为没去找真相而自责。”

大学毕业后,小梅陪妹妹在家呆了半年。“那是一段很安逸、也蛮幸福的时光”,她与妹妹话不多,一起做饭、做家务时很有默契;晚上她一边泡脚一边看书,妹妹就在身旁自己玩;母亲带着她们种菜、摘菜,生活在静谧流淌,就这么度过秋天、冬天。

“(小花)这样的孩子,除了家人照顾,不可能有别人愿意帮你照顾。”小梅说。

9月10日晚,她与父亲爆发了争吵,她痛哭着问妹妹之前被人侵犯时,“他有作为吗?有做过什么吗?”

其间,罗昌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一句话也没说。

逃离

接连几天,这对父女的争吵并未停息,一旁劝架的李春燕总是将女儿小梅抱在怀里,抹去她的眼泪。但李春燕也快吃不消了,连着几晚失眠到半夜,她觉得浑身都疼,得揉着心口缓缓。她习惯隐瞒自己的病情,两年前小梅带她去做白内障手术时,她一只眼睛已经失明,去陌生的地方都得牵着家人的手。

“(小花)留在家里,我们也会老,带到100岁谁带着?”李春燕说。但她的态度摇摆不定,眼见父女冲突不断,她告诉小梅,要不直接把小花带走算了;瞅着地里的稻子快熟了,她又觉得得把人留下。

9月14日,一直等不到准信的陈庆丽选择退婚,带着儿子去要回聘金。她在小梅家借过纸笔,除了61200块,之前送的牛奶水果、礼品红包都加了进去,“(这是)我们辛辛苦苦,做工(挣)的钱,不是骗的钱。”

这笔账,罗昌富让小梅填上,但女儿丝毫不愿让步。僵持中,李春燕自行将聘金退了回去,再让小梅补上礼品的钱,双方才暂时消停了下来。小花独自在房间里旁听了全程,整个身子缩在椅子上,像被吞没了一般,无所适从地抠着手和脚。

其间,陈锐锋多数时间站在门外、路口等着,他知道婚事彻底黄了,“没什么好想了,想得太多,也是更累更痛苦”,他安慰自己说,他有个工友娶了个残障老婆过得不好,“现在她(小花)没来我家,可能是最好的结果,是不是?”

但回家后,陈庆丽打电话给小梅,说儿子很消沉,还哭了。陈锐锋发微信给小梅说,他恨她拆散了这段缘分,“你去嫁了人,或许才会明白是自己错了。”

婚事取消后,陈锐锋发给小梅的信息。

这门婚事的收场,似乎一并勾起罗昌富对子女的无力感。他想不通,不单是小梅,其他几人小时候都很听话,能考到哪儿他就供到哪儿,但他们慢慢懂事之后,都变得疏远起来,“我这个人很笨,没有文化,他们个个都很聪明,不听我一句话。”

被女儿这么一闹,他觉得以后别家都不会再来谈亲了。这一次,他回房间睡了一整个下午。

那时,天正下着大雨,小花仍要去喂鸭子,她踩着一双过大的胶鞋,瘦小的身子藏在伞底似的,轻快地掠过泥泞,喂完回家,她像预料到姐姐就要回去上班了,突然说,“小梅走了,把我一个人……”

但小梅决定带着妹妹离开。离开前夜,她问妹妹要不要走,小花答应了。第二天早上六点多,小花告诉睡眼惺忪的小梅,自己已经收拾好行李了。

走之前,小梅去了趟村委会,想把妹妹的低保“续”上。自2017年妹妹办好残疾证,低保发了一年不到就停了。提交妹妹的证明材料时,出租车司机等得不耐烦,想回去接小孩放学了,她拦着不让走,直接回家接了妹妹。

小花的残疾证

小梅承认,带走妹妹“是有点像报复的一种手段”,她不想再与父亲沟通了,“把话烂在心里。”

而小花的归宿,或许是更为迫切的问题。小梅告诉妹妹,要带她去“上学”,她能交到很多新朋友。到了第一家托管机构,小花一直走在前头,好奇打量着教室、宿舍的各个角落。机构主要接收的是中年精神障碍男性患者,有的直接冲上前要和她握手,她被吓到了,嘀咕着“好多的大人,好多的男人。”

辗转找到第二家合适点的,小花又因没有监护人父亲的签名迟迟无法入住。小梅只能继续将妹妹锁在家里看动画,她不太乐意,但每天小梅还没起床 ,她都会洗好衣服扫好地,还把小梅的鞋子全洗一遍。除了上班时间,小梅都在狭小的单间里守着她,“对于特别需要独立空间的我来说,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崩溃。”

10月7日,她终于敲定一家自闭症大龄青年实习机构,让妹妹学习打扫卫生、做饭送餐等工作。为了让妹妹更有价值感,她还偷偷交了20块钱,让机构代发给妹妹“实习工资”。

她算下来,自己的月薪不到七千,每个月扣掉托管机构5000块学费,加上她的房租开支,几乎没有盈余。更不可控的是,妹妹下午5点放学,她6点才下班,只能让她在机构旁的肯德基先等着,“不排除走丢的可能”。但在报到第一天,兴奋的小花抢着干活,甚至连老师都感慨,“她太乖了,乖得让人心疼。”

小梅说,想到自己这辈子都要照顾妹妹、陪着妹妹,她曾觉得人生好像有点毁了,但现在,“我在一步一步走,就行了。”

小花和小梅在镇上,当时准备出发去高铁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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